飢寒起盜心

「地藏菩薩本願經:……若遇竊盜者,說貧窮苦楚報。」

這不是判決內文,是一位法官分享給在押被告聽的地藏經。

去年某日,一如往常,我在法庭內等庭,順便先觀摩這股法官開庭審理的習慣。

等著等著,一個頂著三分頭、黝黑略微健壯的在押被告,隨著二名法警進入法庭,拖著戒具緩緩步入被告席。接著法警解開腳鐐手銬等戒具,讓被告坐在席上;但二名法警仍舊不敢大意,後方還有一個二線一星的長官戒備著。

如臨大敵。

「起立!」通譯喊。

受命女性法官進來,示意大家坐下。

看到三個法警這樣戒備著,本以為是什麼窮凶惡極的被告犯下甚麼滔天大罪;結果一聽才知,被告是個慣竊,翻越人家籬笆偷瓶裝牛奶,落網後被地方法院依加重竊盜罪判刑(因為侵入他人住宅而竊,累犯,依法加重刑度)。

被告不服,上訴到高等法院這裡。

「被告上訴理由?」法官問。

『大人,牛奶我有偷,放在我家冰箱,這我在地院就認了。但我不服的是,為什麼要用加重竊盜罪判我,這太重了!我既沒有拿兇器,那個籬笆的破洞也不是我弄的,它本來就是破的啊,我就只是穿過去而已,這樣用加重竊盜判我,刑期太長了!』

「所以你只是因為地院判太重而上訴?」

『對,該關我的我會負起責任,但因為我的小孩還小,想趕緊出去陪伴她們。』

「孩子幾歲了?」

『三個,六歲、四歲和三歲。』

「牛奶是要給她們喝的?」

『對,因為我真的沒錢……。』

「你現在在押,小孩怎麼辦?」

『現在是我太太在顧,但她也沒固定工作,我也不知道怎麼辦……。』

「要不要我幫你通報社會局介入?」

『他們好像有進來幫忙了,但小孩還是需要我們來顧……。』

說到這裡,法庭內沈默了半响。法官翻了翻卷宗,接著說:

「我看了所方報告,看到被告你有在讀經,是哪一部經?」

『呃,是地藏經。』被告有點意外地回答。

「那我問你,地藏經中說偷竊的人會怎樣?」

『會窮一輩子。』

「這就對了,你偷別人的牛奶,也會造成別人的損失和困擾,若照地藏經的說法,也會窮苦一輩子,難道你要這樣一直輪迴下去?」

被告沒預期到法官會從他的信仰層面跟他溝通,再加上先前法官關切的重點也是他的小孩,被告羞愧交加下,開始啜泣。

『大人……,我也是沒辦法……工作難找也不穩定,但孩子就是沒東西吃,大人可以餓,但小孩實在是凍未條……』

法庭上只剩下被告啜泣的聲音。而我也只能呆坐在那,有點不可置信的,看著這一切真實的發生在自己眼前。

法官接著說:

「你的上訴理由我們已經知道了,事實部分你既然沒有要爭執,接下來就是法律怎麼適用而已。」

法官停了一下,接著說:

「我們會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想辦法幫你,但最終在你出去之後,還是要想辦法找個固定的工作,好好的照顧家人,不要在這裡來來去去了,好嗎?」

被告聽到這裡,已經無法言語,只能點頭稱是。被告稍微緩和之後,法官結束當日的程序,法警重新銬上戒具,與被告一起緩步離開法庭。

有時候覺得,做我們這行,依靠著我們的專業,可以有機會參與,甚至介入主導當事人的人生,這是一種特權。唯一不同的是,案件一結束,律師可以下戲,但當事人必須繼續過著他的人生,無論律師有沒有幫上他的忙。

而等庭旁聽,比較像是觀者看一個極短篇,或是短片,看到的只是片段;不過有時候等庭看到的片段,後坐力反而比起自己辦的案件強很多。

飢寒起盜心,就算在今日的台灣社會,仍然在你看不見的角落,真實的存在。對於這樣結構性問題的存在與解決,我算是悲觀的人;但我還是很感動,在司法體系中,還是有著這樣的司法人員,沒有被案牘勞形壓垮,沒有被奇怪的與論風向影響,依舊保持這樣的溫度,去處理人的問題。

這樣的場景和真實,畢生難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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